時代的閱讀深度

 閱讀的困境

當代文學失去了創(chuàng)造力，我們在十九世紀以前文學巨匠的映照之下，更加感到它們已經(jīng)喪失了憾動人心的力量。這絕不是某一個民族的窘?jīng)r。

一個寫作者回憶自己的閱讀史，會發(fā)現(xiàn)與寫作史幾乎是重疊的，也就是說，隨著閱讀的文字越來越多，寫下的文字也就越來越多?？梢娨粋€好的寫作者首先就是一個好的閱讀者。

我們今天的閱讀面臨的危機在哪里？主要是因為提供給我們的讀物太多，似乎到處都是可以讀的東西：報紙上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，網(wǎng)絡(luò)上電視上，都是這些東西。如果把這類東西細細閱讀和傾聽的話，我們每天的時間不是被填滿，而是根本就不夠用。那些想節(jié)省時間的慎重一點的讀者，不過是要看一下出版社推薦的、報紙介紹的、名家力推的所謂杰作。但即使這樣，時間仍舊遠遠不夠用。

因為越是出版物多、出版垃圾多，“杰作”也就越多，不停地產(chǎn)生“大師”，不停地誕生“杰作”，實際上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之后，往往都是一些糟粕。所以才要竭盡全力灌輸給我們、要我們相信。這是商業(yè)主義在作祟。重商主義時代無法杜絕虛假信息，這本來就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。

就在這一次次的困惑面前，我們作為一個讀者，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創(chuàng)造力發(fā)生了疑惑?？赡苁黔h(huán)境污染的緣故，空氣和水土改變了我們的生命質(zhì)地。這真的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學貧瘠的時代，國外有漢學家指責中國文學是垃圾，可是從大量翻譯過來的“大獎作品”來看，情況也差不多、甚至更加讓人失望。原來這種失望不是來自某個族群，而是世界性的悲劇。

當代文學失去了創(chuàng)造力，我們在十九世紀以前文學巨匠的映照之下，更加感到它們已經(jīng)喪失了憾動人心的力量。這絕不是某一個民族的窘?jīng)r。

一百年的坐標

對寫作者而言，沒有好的閱讀就沒有好的創(chuàng)作；對大眾讀者來說，沒有好的閱讀，也難得一份高品質(zhì)的生活。

冷靜地想一下，這也許是很正常的現(xiàn)象。因為想到過去的文學，一個個文學恒星排列在空中，令我們滿懷感動——只是扳指一算，這都是采用了幾百年的尺度與坐標。而我們身處當代，二三十年已經(jīng)是很長的時間了，所以目光所及都是當代活著的作家、剛剛逝去的作家，我們關(guān)照的歷史太短，范圍太小，視野太窄。實際上冷靜想一下，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，一百年來產(chǎn)生的杰出作家也不會特別多。一百年來產(chǎn)生的杰出藝術(shù)家，比如畫家音樂家等，也不會太多。按這種概率算來，一個人口大國一年產(chǎn)生多少作品，它不停地滾動疊加，怎么會不讓人沮喪。

我們的指標是不同的，參照物不同。以百年的標準衡度時下，當然會有問題。但是任何一個百年都是“當下”積累而成的，沒有“當下”哪有百年？從這個意義上看，我們也許不必過分悲觀。有人心氣太高，也為了眼不見心不煩，就更多地去看古代的東西、十九世紀前后的東西。這可以理解，不過也會犯下另一個錯誤：當代不可忽略和替代的作品仍然存在，它極有可能積累進入那個百年之中，而我們卻沒有識別的眼力，與之擦肩而過。這才是閱讀的大不幸。

伴隨著每天的閱讀失望，會覺得我們來到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文學時代，實際上更有可能是我們沒有使用歷史的眼光。如果有了這樣的眼光，確立了如此的信念，或許會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有了重要的改變。一方面我們不再輕易閱讀那些當代作品，更不再輕易相信那些當代宣告、強調(diào)和稱號，而是要自主自為地尋找和判斷；另一方面也要稍有信心地感受這個時代的饋贈，就是說，這個時代像以往一樣，會提供給我們?yōu)閿?shù)不多的詩人和作家，他們必定活在今天，和我們一樣呼吸著，默默無察地走入未來那個百年之中。

嚴格來講，“作家”這個概念不能隨便使用，若是記憶沒有錯誤的話，有數(shù)的人從來沒有在文章或公開場合說過自己是一個“作家”。將這兩個字作為職業(yè)稱謂的，最早是從港臺那邊傳過來的，一個人只要寫作，就說是一個“作家”。其實這種事是很難知道的，那是未來得出的判斷、或來自他人的判斷。如果一個打仗的人，人家問是干什么的，他自己能說“我是一個軍事家”？一個當官的能說“我是一個政治家”？一個從事科學研究的人能說“我是一個科學家”？這是不可能的。我們從小就受一種思想影響，被告知不要受資產(chǎn)階級觀念的影響，不要有太重的成名成家的思想——可見這也是很難的事。當然，在成長的道路上，渴望成名成家是很自然的，問題在于有人覺得當一個科學家很難，當一個政治家更難，當一個軍事家?guī)缀醪豢赡?，于是就想當一個“作家”，以為再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了。實際上當一個作家同樣難，甚至更難。

看看詞典上的詞條，可見“作家”不是作為一個職業(yè)概念來確立的，那得有高超的技藝，廣博的修養(yǎng)，杰出的成就。所以一個人動不動說自己是“作家”，未免太不謙虛了。在文學職稱評定中，沒有“一級作家”“二級作家”這樣的提法，而是稱為“創(chuàng)作員”，這是對的。

隨著年齡的增長，人會越來越明白一個問題，即把閱讀的時間節(jié)省出來是非常重要的。對寫作者而言，沒有好的閱讀就沒有好的創(chuàng)作；對大眾讀者來說，沒有好的閱讀，也難得一份高品質(zhì)的生活。我們沒看到一個整天鉆在垃圾讀物中的人會有趣，會有較高的向往，會比較可信。

有的人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很重視對方閱讀什么。有沒有自己高質(zhì)量的閱讀生活，很說明問題。缺少了低俗的閱讀，制造文字垃圾的人就無法沾沾自喜，整個的寫作、宣傳、出版所形成的垃圾食物鏈就會斷掉。不然，我們的社會將陷入非常可怕的精神處境，這與普遍的沮喪心理息息相關(guān)。有時候真的覺得生活沒有多少希望，看看報道，不少飯店都在偷偷使用“地溝油”，連很高級的飯店也在使用。可是一些精神方面的“地溝油”，同樣也會被人津津有味地享用。

民族的傷痛

我們常常驚嘆自己置身之地的日新月異，驚嘆我們的改造力和建設(shè)力?？墒且虼艘矔┩溜w揚。我們幾乎安靜不下來，人民沒有了休養(yǎng)生息的時間。

這些年交流漸多，東方和西方，南南北北，都有了觀察的機會。比如說閱讀：許多場合都能看到很多讀書的人。機場、車站、地鐵和飛機上，手不釋卷的人太多了?？墒窃趪鴥?nèi)就不是這樣，常常是一個很大的候車室里只有一兩個人在讀書，讀的可能還是通俗讀物。我們這兒更多的人在看電視，被一些低俗的娛樂逗得咧嘴大笑，越是趣味低下越是招人喜愛。有時來到大中學校，閱讀情況也并沒有根本的改變。令人憂慮的是，越來越多的人正在遠離經(jīng)典。

曾經(jīng)遇到一個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人，而且主要是研究清代小說的，居然沒有讀過《紅樓夢》。他認為讀原著根本不需要，有那么多研究這本書的人，電視上也講它，“我已經(jīng)知道得夠多了”。多么可怕，一個學人荒唐到如此地步，簡直讓人無話可說。一個中文系大四學生堅持說英國詩人葉芝是個女的，諸如此類。

不知哪里出了毛病，而且病入膏肓。在一個群體素質(zhì)如此之低的環(huán)境里生活，必然要被野蠻所包圍，無論有多少物質(zhì)財富，活得都不會有幸福感，不會有尊嚴。

這樣可怕的環(huán)境并非是十年八年間突然形成的，它由來已久，是漸變而成的。本來我們是一個知書達禮的民族，所謂的詩書之國，擁有詩經(jīng)和諸子散文，有李杜詩篇萬古傳。而今到了什么地步，大家有目共睹。能把這樣一個東方文明古國改造成今天的狀態(tài)，也非有毀壞的天才不懈地接續(xù)施工才行。野蠻的行為和習慣一旦成了普遍現(xiàn)象、變?yōu)橐环N約定俗成，那么災難也就不遠了。這樣的個體和群體無論到了哪里都會被人厭惡。其他地方的人不會歡迎這樣的人。這是真的，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。我們可以說這是發(fā)達地區(qū)對東方貧民的一種蔑視和歧視，會激起一個民族的倔強和血性——我們會仇視他們，在心里形成某種強大的反抗力；然而最悲慘的是，當這種貧民腰纏萬貫的時候，只會變得更加令人厭惡。錢不會讓粗鄙變得高貴。

我們身邊的優(yōu)秀者非常之多，那么好的大學生，青春可愛的面孔，也有那么好的知識分子，淳樸的勞動者……可是當作為一個群體出現(xiàn)的時候，有時就會改變。一群吵吵嚷嚷的人，一群除了關(guān)心錢和權(quán)勢不再關(guān)心其他的人。這群人沒有信仰，不相信絕對真理，比較不愿意讀書，很喜歡看電視和上網(wǎng)——陌生的人會這樣概括我們的特征。這是我們的傷痛。

隨便到某個國家，我們也會發(fā)現(xiàn)全家中心擺放一個大電視機的，往往就是中國人。這是他全家生活的中心，電視領(lǐng)導著全部。而當?shù)厝藢﹄娨曔h沒有這樣的尊重和依賴，難得給它那么顯著的位置。他們對這種現(xiàn)代傳播工具抱著一種稍稍疏離的態(tài)度，因為它太吵，它用特別的娛樂方式將人引入浮躁不安，不如書籍更讓人安靜，帶來思索和想象的幸福。

有一次到一個漢學家去，吃過晚飯后兩口子就在屋里忙活，像是找什么東西——最后才明白他們在找電視機。原來他們不記得它放在哪里了。后來終于找到了，一個很小的黑白電視。為什么要找？因為當天晚上要播放女主人在電視臺做的一個朗誦節(jié)目，他們想看一下。節(jié)目開始了，太太穿一身黑色的套裙，邊走邊朗誦一本詩集。兩口子看看客人，相視而笑。

十四年前到美國去，前不久又去，到了同一座小城。有一個驚訝的發(fā)現(xiàn)，就是這兒一點都沒變，房子還是那樣，街道還是那樣。這里的景致沒有變，人的面孔也沒有變，空氣還是那么好，天空還是那么藍。這個小城叫康科德，里面住過兩個有意思的作家，一個叫愛默生，一個叫梭羅。

這么漂亮的一座小城，就像童話里的場景差不多。今天我們一些城市、一些區(qū)域?qū)嵲谝菜闫?，湖水幽美開闊，有好多涼亭，草地樹木茂盛，像夢想之地。但是冷靜下來想一想，有些國家和地區(qū)這樣的地方太多了，簡直遍地都是，或者比這里的景致還要好。就是說，那里的草更綠，樹更茂，水更清。我們可以在城市的某一處用力經(jīng)營一片風景，可是全城的問題無法解決——天空很低，再加上煙霧，到處污染成這樣，局部的美景也就大打折扣了。

我們常常驚嘆自己置身之地的日新月異，驚嘆我們的改造力和建設(shè)力?？墒且虼艘矔┩溜w揚。我們幾乎安靜不下來，人民沒有了休養(yǎng)生息的時間。我們談的最多的就是“社會轉(zhuǎn)型”，好像這有多么了不起，只是沒有問一句，我們這一二百年里什么時候不在轉(zhuǎn)型？不停地折騰，除了戰(zhàn)亂就是其他運動和變革，人民無法安居樂業(yè)。從局部看，一條街區(qū)拆了建建了拆，好像從來不曾周密計劃過。一條街道上，剛剛長成的樹木就被拉電線的工人砍掉了，因為電業(yè)部門和綠化部門各負專責。

可是康科德，在外地人眼里，它十四年里沒有一點變化。它仍然那么干凈、濃綠，似乎很自豪地擁有著、持續(xù)著自己的歷史。

永遠的經(jīng)典

一個經(jīng)濟強大的國度，如果是由精神萎縮的個體組成，最后還將很快衰落?？匆粋€民族的力量和前途，最終要看這個民族的個體素質(zhì)，看精神面貌。

像一座美好的城市一樣，真正的經(jīng)典也是長久不變的。一個地方的人錢多了，可是人的素質(zhì)并沒有比過去變得更好，而有可能變得更差。走到大街上即可以看到人的精神狀態(tài)，因為這是不可藏匿的。文明的族群讓人有一種安全感，有一種生活的溫暖和幸福。人們之間即便不認識，相互見了都會微笑點頭。幾乎每一個人見了路人都像見了朋友和親戚一樣，這是普遍的愛和溫情。可是如果換了另一個野蠻的地方，這樣做就會被疑為精神病患者。野蠻之地人與人的關(guān)系，首先是厭惡，是提防和敵視。在這樣的群體里生活還有什么自尊可言？即便錢再多，被這樣的群體包裹，也只能有一種惡劣的心情。

一個經(jīng)濟強大的國度，如果是由精神萎縮的個體組成，最后還將很快衰落。看一個民族的力量和前途，最終要看這個民族的個體素質(zhì)，看精神面貌。幾十萬人口的城市竟然找不到一個能讀詩的人，找不到一個熱愛經(jīng)典的人；雖然讀了中文系，可是從未熱愛過自己的專業(yè)，說白了只是權(quán)誼之計。這樣的族群是多么可悲多么危險。在這里文學哪里僅僅是一門專業(yè)，它顯現(xiàn)了人類對于真理的追求力、對于美的追求力。

所以我們不能、也沒有權(quán)力讓自己與經(jīng)典隔絕。要把有限的時間用在閱讀最好的作品上，當然這里不完全是文學。即便是一個比較倔強的人，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被風氣熏染和改造。有人認為流行的精神用不著過分警惕，它不是毒藥。然而對一個真正的創(chuàng)造者和思想者來說，當代流行的觀念與思潮還是難以回避。他們面臨的東西就像風一樣，一夜之間吹遍大地，具有著強大的摧毀力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上加了一個標題：“風會試著摧毀你”。因為人要經(jīng)受不自覺的吹拂，在八面來風之中，人要抵御非常困難。

讓我們恢復到過去的那種感動里面去，這是一種巨大的享受。經(jīng)典一旦再次將你吸引，這種幸福也就來臨了。人到中年，讀了那么多國外的、當代的、過去的所謂名著，充滿了閱讀體驗，什么樣的感動和失望都經(jīng)歷了，可是再讀二十多歲時的一些名篇名著，竟然無法放得下，忘記了一切。那種感受沒法交流，只能靠個人去體悟——比如說又一次進入了作家所描述的童年，那片草原，進入了他的鄉(xiāng)村，他的天籟，他的故事。作為一個異族人，我們完全能夠感受，感受那個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相隔遙遠的生命。那真是沒法說出來的復雜感情。因為文字不能把一切規(guī)定好，要靠閱讀中對文字的還原，它會在我們的經(jīng)驗世界里變得美不勝收，深不見底。

這種閱讀喚起了我們強大的沖動：保護美好生命和美好自然的那種強烈愿望。原來精神是這樣作用于生活的，藝術(shù)是這樣作用于生命的。我們可以設(shè)想，一個人面對著破爛的山河，被煙霧遮罩的星空，實在是心靈變質(zhì)的緣故。人的心地變壞，土地才變壞。而今再也沒有躺在絮絮叨叨的外祖母身邊的童年，沒有河邊白沙上的仰臥，沒有故事和篝火，沒有了一切的童話。這樣美好的生存環(huán)境是怎樣喪失的？追問中有一種憤怒，有一種恨，有一種為保護這樣的環(huán)境去奮斗的單純心沖動心。作為一個中年人，這不是很可貴嗎？

我們再次發(fā)現(xiàn)，那些經(jīng)典的美是經(jīng)過千百年確立、篩選和檢驗的，它們恒久不變。大學課堂上，有人一直要求推薦中國的經(jīng)典，于是就一次次說到了“屈李杜蘇”和諸子百家，說到了魯迅等。他們很失望，說原以為會推薦多么生僻的、讓人眼前一亮的聞所未聞的作家作品。這怎么可能。經(jīng)過漫長的時間篩選出來的那種經(jīng)典作家，我們無法遺忘。這就像閱讀外國經(jīng)典，不可能略過英雄史詩，還要提到普希金、托爾斯泰、雨果和歌德他們一樣。它們是在更大的時空坐標里確立的。我們無法與之隔離。我們?nèi)绻炻裨谝恍蕵返奈淖掷?，生活就將變成垃圾?/p>

相對寂寞的角落

我們要從小培育自己的倔強意識，訓練一雙執(zhí)拗的慧眼，勇于懷疑，獨自注視那些沉默的角落，從一些相對寂寞的角色身上發(fā)現(xiàn)什么。這是最困難也是最有意義的。

文學經(jīng)典來自積累，來自當代作家的不懈努力。這就好比說，所有的古代經(jīng)典，都是從他們所經(jīng)歷的那個“當代”之中產(chǎn)生的。離開了那個活鮮的“當代”，也就沒有了創(chuàng)造的生命空間。從這個意義上看，抓住每一個“當代”，也就抓住了一切。可困難的是，我們往往沒有辨別當代杰作的能力。深奧的藝術(shù)離我們太近，我們或許無法鑒別。

所以我們判斷的尺度只好放大和延長，以幾十年和上百年來討論。但與此同時，我們又要盯住當代，不可能也不必要把兩眼閉上。這時候最需要的還是我們的敏銳判斷，從中發(fā)現(xiàn)那些真正的優(yōu)異者。就像任何時代都有低劣和平庸一樣，卓爾不群的聲音總是存在的。問題在于我們?nèi)绾蝺A聽、如何捕捉這些聲音。一般來說他們會在相對寂寞的角落，而不會站在熱鬧的通衢大道上。當發(fā)現(xiàn)了你喜歡的作家，你的確喜歡，的確被他打動，被他的語言方式所打動，被他的內(nèi)容、被他的精神力道所打動，那就跟蹤閱讀吧。

這種閱讀其實就是一次相伴行走，說不定還是走向經(jīng)典的一個過程。我們心目中的經(jīng)典作家是生活在另一個時空里的，他與我們今天面對的許多問題有的相同，有的相差巨大。我們有許多當代感觸、見解和分析，也只有從同一個時代的靈魂中去印證，這是特別有意義的事情。比如說一個作家今年五六十歲，和我們同時生活在一個所謂的“改革開放”的當下，他面臨的全部歡樂和煩惱跟我們相似，那么他的精神面貌如何？這對我們的參考力和求知心好奇心誘惑會大一些。時下的全部問題，他的答案是什么？他煥發(fā)了怎樣浪漫的想象？他的評說、責難、感慨，所有的一切都構(gòu)成了一次當代人性的抽樣檢查，這當然是有趣的。

事實上，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大國，的確會有不同凡響的靈魂。我們的仔細尋找不會空手而歸，而必定要被強大的分析力、邏輯力量和求證心情所打動，為那種完美的想象和表達所折服。我們覺得能夠和他們一起走在當代，畢竟還是有幸和自豪的。當然，這些杰出的人物也許不為大眾所喜歡，但實在是不可多得。我們這兒角落太多，角色太多，其中就有需要我們挖掘和尋找的對象。這些人不會尖叫，不屑于表演，與時髦的媒體分處兩廂，但的確是時代的智慧和良心。

茫茫人海，一個千尋不得的人物走到我們面前，我們卻不認識他。梵高當年一幅畫都賣不掉，吃飯都成問題，缺少朋友，也缺少愛情。這就是他，一個痛苦的生命，一個偉大藝術(shù)家的命運。一切都是因為時間的吝嗇，它藏匿的隱秘不給予我們，讓我們無從判斷。對于藝術(shù)和思想的誤解從來都是經(jīng)常發(fā)生的。所以，對于這些方面，我們一定不可輕易相信大街上的話，不要相信那些流布在風中的嚎叫。我們要從小培育自己的倔強意識，訓練一雙執(zhí)拗的慧眼，勇于懷疑，獨自注視那些沉默的角落，從一些相對寂寞的角色身上發(fā)現(xiàn)什么。這是最困難也是最有意義的。

某一個人的文字把我們打動了，我們在心里給他留下了一個位置，那是我們隱秘的貯藏。某一天你遇到了這個人，或許非常失望：訥于言且不敏于行，相當平凡。進一步相處，又發(fā)現(xiàn)這個人性格不好喜怒無常。但你還是忍住了，因為只有你自己知道，某一年他的某一篇文字深深地撥動過你的心靈。你認為自己沒有理由對這樣的一個人過分挑剔。

是的，這樣的經(jīng)歷太少了，我們需要珍惜。如果創(chuàng)造經(jīng)典的某位今天活著該是多么好，讓我們看看他、聽聽他的聲音，向他傾訴這個時代的故事。可惜這只是一個夢想。我們愿意偏執(zhí)地認為：某些文字的創(chuàng)造者要多完美有多完美，他們沒有缺陷，他們的名字就是完美的代名詞。

人生總有一些機會，它們似乎可以抓住。每一個年齡段對于美的領(lǐng)悟能力和熱愛程度是不同的。有的人說我每天多忙，哪有時間閱讀。有的人羅列了自己的一天，這其中唯獨沒有閱讀的記錄。那些在生活中掙扎、貧困甚至是處于饑餓中的人，當然不能奢望總是有一杯茶一本書?？墒俏覀兺瑫r又知道，最美好感人的書籍，更多的時候并不屬于那些生活非常優(yōu)越的人，而是屬于痛苦不安的、在生活中掙扎的人。所有的杰作、所有偉大的靈魂，都特別體恤弱小和不幸，與憤怒不平的心跳正好節(jié)拍相合。